人生的经历
作者:刘诚
经历是人的一笔重要财富。它是生长中的可以随时开掘的宝藏,珍藏着一个人自己的经验、教训、力量和激情。正是特定的生活经历通过记忆,构成了一个人自童年记事起以至成年后的重重心事。
年龄标志着人生的长度,经历标志着人生的深度和广度。我们所以对白发产生敬畏,乃因它越过了人生更广大的空间,经历了远比一般人更多的苦难。看看一个人的生活,亲见的和亲历的,已经经历的和正在经历的,听到的和从书上读到的,繁华与寂寞,成功与失败,高尚或卑下,欢乐与痛苦,浓艳与淡泊,失落与反省,凡此种种,一个人活过了一生,除了这些大抵不会更多。人生如果是树的向上的枝干,经历就是它记忆的黄土地下不断发育壮大的根系;如果是河流,富贵或者贫贱,充其量只是这河上不同的桥梁,人通过它们抵达经历驻足的彼岸。人生如果是一次攀登,童年、少年乃至中年、老年,就是它一级高过一级的台阶。理论上说,最瑰丽的风光当在死的极顶,可是那里缺氧,覆盖着冰雪,“高处不胜寒”,虽风景独好,但没有给人留下徘徊流连的余地,因而死总是人在理智和情感两方面都难以接受的。好在既是登攀,则山荫道上,每一步皆可仰望,可俯视,可闭目凝神,亦可纵目远眺,每一次回首,都有了不同的位置和视角,所见景观和所生感受也便不同,这就使得人生虽风云变幻迅如飘蓬,而魅力永存。
经历的根深扎在人类命运的沃土中。伟大的深刻的经历,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波澜壮阔的史诗般的英雄业绩,慷慨悲凉、回肠荡气的人生经历和场景,属于伟大深刻的人格和个性,历来为优秀的人孜孜以求。然而即使是平凡的人生经历,也无不透彻着生活的诗意。它们要么是诗的,浓得化解不开来;要么是淡泊的散文,于平凡琐屑之中,含蕴着温良冲淡的无穷回味;要么是活剧,充满了紧张的危机四伏、趣味横生的戏剧性冲突,但无一例外地都呈现为生动的画面,截取任何一个片断,皆可视可感可叙述可描绘,包含着生活的一切原始信息,——它是每个人自己的小说和电影。有谁看到它苍凉地纵横着沟壑的巨大山系及其丝绸般徐徐飘动的瑰丽画面吗?有谁听见它追怀的无限深情、萦回不已的伴音吗?又有谁惊异于它的灵动、博大精湛和浑茫?谁不仅关注自己的经历,且以巨大的同情心去关注他人的经历,被它们深深地震撼和打动?谁看见了听见了,被深深地打动了,谁就是哲人、诗人。从自己的和别人丰富多彩的生活经历中看见美,发见了更多生活的真理,感到幸福并涌现出分享的愿望,试图把它诉诸文字,这便是诗人和作家的产生:其发现越是深刻、独到,开掘越是丰富、厚重,则诗人作家的天分和品位也就越高。
作为活跃在精神生活中的事物,生活的经历其特别之处,在于它的稀缺、昂贵、不可重复和无限多样性。百万家财可以一朝散尽,绝对的真理重复百遍会令人生厌,生活的经历却永远只是惟一,决不与人雷同。它的细心累积看起来像是人参与生活的副产品,有时候看起来简直就是梦,具有梦的一切形式和特征,尤其当隔着多少年的辛苦路望过去,就更是如此。但作为人,清醒地看见它铁的逻辑,无论它是怎样背离了你的愿望,你都是它结果的承担者,既不能有所改变,也不可能向任何别人转嫁、推卸。它的每一丝每一缕,都牵动着记忆中最敏感的某一根神经,它的每一寸的微小增长,都曾吸吮了生命的血肉,迫使人在日常生活的紧张压力下,为之付出了生存的代价,这使它从根本上有别于梦,有别于一切纯然的幻想。
我留心观察过自己所经历过的许多人和事。我惊异地发现,任何事物,哪怕只是极平淡的一段生活,抑或逆境中的一段极沉闷的困守,一经进入记忆,总是变得美不胜收,在记忆里远远淡去的童年和茫然四顾、八方求索的青年时代是如此令人留恋,连挫折和苦难也放射出光辉。这使人不能不惊异于时间的苍凉、悠远和神妙:——正如距离的存在使空间里最丑陋的事物变得美丽,时间的存在于不知不觉中,使曾经切切相关的生活与人拉开了距离,为人制造了属于各人自己的光芒四射、价值连城的文物。
原载刘歌随笔集《在命运里旅行》(陕西人民出版社)